【云次方】小时不识月(1)

第一章: Hey, Jude, don't make it bad

 

那是二月的某一天,阳历已经记不清了,但是正月十五应该没错,郑云龙抬手拂开头顶大红灯笼垂下来的黄穗子时,正巧看见海面上无数烟花簇簇盛开。

 

酒吧临海,坐在靠窗角落最是绝妙,隔了几百米的距离,他在这边吵得要命,月影在那边波浪涟漪处静谧地像另一个世界。

他喜欢这样看月亮,把月亮想象成一位曼妙的处子(这几天长胖圆润了些),世人追捧她,供奉她,想将她据为己有搂到被窝里,但无论多努力都只捞得到海面上虚幻的影子。她自高高在上、爱惜羽毛,因为没人懂她——哪个“她”不喜欢滚烫的东西呢,只是她最喜欢的那个从不来夜里看望她。但没关系,她是一直在等的。

 

 

何震来喊了好几次,这时候只显得聒噪。

 

“龙儿,来一首?”何震在重金属摇滚乐里把自个儿的嗓子喊到破音,“让他们见识见识!”

郑云龙睨了他一眼,余光看见灯红酒绿,发现这会儿还是手边的月亮令人舒心。

“哟,你爸打了这么多电话?”何震抹干净嘴边的啤酒泡,幸灾乐祸地凑过来指着郑云龙的手机屏说,“估计气得不轻,你惨了。”

“我没招他,爱打几个打几个。”

 

”叶茹来了!”何震又说,“她想向你道歉,后悔跟你冷战,问你能不能原谅她。”

“你来给她说情?”

“我不敢!”何震笑嘻嘻的说,“我还不知道你?等着看好戏呢。”

“去动物园看猴儿吧。”

 

郑云龙扔下这句话,抢过何震手里的啤酒罐一饮而尽,随后穿过人群大步跨上演出台在聚光灯下放任自己窒息,他唱了披头士唱了死亡摇滚,把头发上的水珠甩得四下飞溅,像刚从海底浮上来那样大口呼吸。

——hey, jude, don't make it bad.

 

将台下欢呼再来一个的声音充耳不闻,接过何震递过来的毛巾在T恤布料以外的地方胡乱擦了擦,脖子上汗津津的光亮很快就黯然失色,让旁观者喟叹惋惜。

“再来个屁,”何震冲底下的人喊,“知道这谁么就他妈瞎喊,一个个哪来那么大脸?都该喝喝该吃吃,这轮我请。”

 

郑云龙单手撑着翻下台子,盯着叶茹身边的孙啸民问了一句:“你放进来的?”

何震一个激灵连忙否认,“不是我!”

郑云龙把毛巾拍他胸前,顺手拧了一把,“敢撒谎老子干死你。”

“都说不是我了!你拧着我小太阳了!”

“滚。”

 

路上随手拎了某桌喝空的啤酒瓶,兄弟几个聚一块儿气势汹汹的往孙啸民那边走。

“谁放你进来的?”郑云龙一句客套话都懒得说,他烦得要命,难过得要命,更糟心的是一切情绪都没个缘由。

孙啸民站起来,说:“酒吧开门营业,我拿钱消费,凭什么不让我进?”

郑云龙笑了,身后何震从怀里掏出一张叠了不知道几叠的皱巴巴的纸,展开大声念道:“狗与孙啸民不得入内,谢谢合作。”

“操!”孙啸民怒目而视,“你他妈故意找茬?”

“犯得着么,”何震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,“这我们龙哥的酒吧,想定什么规矩就定什么规矩。”

 

孙啸民黑了脸,不知道何震这话的真假。

郑云龙拿着酒瓶在手里掂了掂,“自己走,还是我送你走?”

孙啸民脸上青白交替,咬着牙关不情不愿的带人走了。

“你也走,”郑云龙对一旁想凑过来说话的叶茹说,“下不为例,这回只当我给女生留面子。”

 

“我刚表现好不好?”

郑云龙套上皮夹克,夸了何震一句,“挺好,比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没差多少了,加油,再接再厉。”

何震气得拿脚踹他,踹完了才想起来问,“你要走?”

郑云龙冲兄弟几个点了点头,端起桌上的酒干了见底,“你们玩,我先回了。”

“你怎么回?”何震在后头喊,“骑二轮么?酒驾不安全啊!要不要我送你!”

郑云龙摆了摆手,也不管何震能不能听见,“用不着,你得押这儿付账。”

 

 

 

到家正赶上老郑往外送客,仙风道骨的年轻道士一手拿着拂尘一手抱着茅台,脚边还跟着一只大黄狗。

老郑闻到他身上的酒味,气得吹胡子瞪眼,“再喝酒骑它,我早晚收拾了你这车!”

“正好,”郑云龙满不在乎的说,“我想换新的了。”

然后扭脸对看热闹的道士说:“您可真是一年不开张,开张吃一年,每年必来骗我们家老郑,”他摘了头盔,长腿撑着地坐摩托车上堵门不让人走,“今年又来算了什么风水?”

“我算了你。”道士说,“娇生惯养笑你痴,菱花空对雪澌澌。好放佳节元宵后,便是烟消火灭时。”*

“操,”郑云龙来气,“欺负老郑不爱读书就算了,你当我也跟他一样?”

“妈的,臭小子你什么意思!”

郑云龙撩了把头发,笑得一脸真诚,“没什么意思,你别多想。”

 

道士抬手,劳力士从道袍袖子里露出来,“不早了,我该走了。”

老郑赶忙正色,“道长慢走,车在路边等着您,我就不往外送了。”

“等等,”郑云龙作为建国后从小背八荣八耻的新青年出声拦住道士,“你那诗什么意思?”

“你不是爱读书么,没读到?”

“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
“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,哪知道你问的意思是哪个意思?”

“就是你装傻充愣的那个意思。”

 

“……你们俩慢慢意思着,我先进去了,没穿外套,年纪大了不抗冻。”

 

道士走下台阶拍拍郑云龙的肩膀,笑得慈眉善目,“放心好了,霉运我已经给你破了,只要按我说的做,往后年年都元宵快乐。”

郑云龙也不嫌冷,待在风口继续听他扯皮,“要是有个和尚跟你一块儿来,我就信了你的邪。”

道士不晓得从哪掏了只手机出来,在屏幕上点了几下,再转过来时给郑云龙看了张和尚的照片,“我同事,年初业务比较繁忙,我们俩就分头行动了。”

郑云龙被道士的骚操作惊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,许久才一句:“……你可真行。”

“谢谢夸奖,”道士说,“乖乖听话啊,不然我也救不了你。和尚,咱走了。”

大黄狗跟在道士身后汪汪叫了两声。

 

 

果不其然,第二天老郑就把郑云龙叫进了书房。

“我前段时间回了趟内蒙,”老郑边说边戴眼镜打开电脑桌面上的文件夹,郑云龙眼尖看见了三个ppt外加一个word文档,估摸这架势老郑能唠两个多小时都打不住。

于是他决定抢占先机,抬起眼皮瞄了老郑一眼,“你又去内蒙干什么了?……你不会又挑马去了吧?怎么不长记性呢,骟马都能当种马买回来,你也算咱们家一宝了,不会扒开腿儿看看?”

“不是说好不提这事儿了么!”老郑恼羞成怒,一巴掌乎过去吓得郑云龙赶紧跳开躲一边,“伊金霍洛旗特殊人群救助发展基金会你知道么,我这回是去做慈善!种树!资助贫困生!”

“你这一趟干得活还不少。”

“用得着你说?”老郑勾勾手指头让郑云龙站过来,“这有几个视频,你看看,内蒙有森林有草原有荒漠,风景贼好!”

贼你个头。郑云龙不敢说出声,只知道老郑一定有所图谋。

 

草原是挺美,只是老郑去的时候正青黄不接,唯有无人机拍的东部延绵的林海雪原抓人眼球。再就是城市了,高楼林立华灯初上的夜景都大同小异。

没什么意思,除了——

 

有人在视频里穿着黑色的紧身舞蹈服旋转,长手细腰,难得的好比例。

他这样像什么呢,让郑云龙想起了高尔基写的海燕,黑色的闪电在暴雨中穿梭要竭尽全力发出丝丝亮光撕破浓重的沉云。*

 

“这是谁?”他问。

老郑想了一会,“好像是接待我们的当地文工团的,不小心伤到腰不能再跳舞了,听说他想回高中念书去考大学,但是家里好像挺困难的,只剩下他和弟弟俩人。”

“所以你资助的人是他?”

 

闪电应该在天上飞,对人间的一切不屑一顾,因为生在暴风雨中,替他打伞便是小瞧了他。郑云龙想当然地这样认为,毫无证据的胡思乱想,却又坚信不移。他不想人家怎么填饱肚子、怎么把年幼的弟弟拉扯大,他跟司马衷问出何不食肉糜一样,心里的质问孤高清贵却不食人间烟火:总有人是开在荒漠的玫瑰,为什么不能是这个人?

但他出现在老郑的电脑里,或许还有别人的电脑,说不定就跟一些黄色小电影躺在一块磁盘里。

郑云龙突然生气起来,压抑了很久且不知缘由的烦躁和伤感在这一瞬间爆发。

 

“你电脑里为什么放着他的视频?你看上他了?你要包养他?”郑云龙暴躁得想摔东西嘶吼,他可惜玫瑰剃了刺插进花瓶,气老郑敢动让老妈掉眼泪的念头。

“我没有!”老郑气得嗝气,“那是文工团的宣传视频,你看看清楚再胡扯行不行!”

 

郑云龙恍惚了一会,像是被针扎瘪了的气球,他僵在那里,想和老郑说抱歉却开不了口。那股邪火儿本来要找由头发出来的,但现在卡在半截正堵着心口,胀得要命。

老郑跟着自家儿子愣了好一会,他问得担心:“……龙儿,你告诉老爹,你到底怎么了?”

郑云龙一边后悔自己把老郑想得太龌龊说了不该说的话,一边恐慌自己心里的堤沿儿有不受控制崩塌的架势。

 

“不知道,”他恍恍惚惚间长长叹了口气,比起跟老郑对话更像是自言自语,“有时候我会为一些与我无关的事情难过,如果有人来和我说他今天过得辛苦,我就会忍不住去想象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——这种情况虽不常有,但最近好像变得有些频繁了。如果想久了,这事儿就跟发生在我自己身上一样,我也跟着难过起来。还有就是,我想让这件事变好起来,但想到最后才意识到,我想象中的结局永远跟真实相反。我没办法做些什么,做了也是白搭,也许我烦、看什么都不顺眼就因为这个。”

老郑没说话,想听郑云龙继续说下去,但没什么好说的了,他道:“别人的事让我难过,更别提我自己的了。”

“你自己的什么事?”

“我自己什么事都没有,”郑云龙说,“这才最让我难受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你把一切都替我安排好了,没什么是我想要的,也没什么是我讨厌的。”郑云龙看上去像只摆在书橱最顶上的素白玲珑瓷,朦朦胧胧的镂空看不真切而更显得易碎脆弱。

 

都一样,好的坏的,都勉强接受。

 

老郑叹了口气,尾音愁得发苦,“我跟你的治疗师谈过,他说你是一个理想主义者。什么是理想主义者?”

郑云龙没有回答老郑,而是反问:“我是么?”

 

他总执拗于向老郑证明自己已经长大,每次谈话、争吵抑或思考时都拿成年人的身份来自居,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用懵懂的眼神崇拜望向自己的父亲;只是时隔十多年的今天,他终于又在老郑面前露出迷茫,如同开春冰河初融的一小道细流,身边的一切都尚未苏醒,只它自己,不知该流往何方。

 

“你应该是。”老郑说,“你不相信世界是你了解的这样,你总相信它能变得更好……是不是?”

“也许。”

 

书房里变得安静下来,郑云龙望着墙上的山君先生放空出神——这名字是老妈起的,文艺又古典。我为什么生了这么逗比沙雕的你?老妈总是说这样的话哀嚎,特别是他每次打完架、翘课逃学被老师叫家长之后,她总是费劲挤着泪汪汪的大眼睛问,你不是喜欢大提琴?你不是喜欢坂本龙一?那你为什么还要打架?你打赢了么?

我打赢了。

每次都这样回答,不说他同时热爱摇滚,没说打架时的热血沸腾让他真切感受到自己还活着;古典存在于已消逝的过往,他灵魂的一半追随着死去,必得留出剩下的力气挣扎活在现今。*

 

老郑突然出声把郑云龙的思绪唤回来,“你说我不爱读书,这不假,但你妈怀你那段时间我是爱读的。我俩一起敲定了你的名字——云龙,还成吧?”

 

“还成,”郑云龙勉强点点头,“就是有点土。”

 

“可不土嘞,”老郑光是回忆就吓出了一身汗,“你妈天天逼着我翻书,翻不到满意的就不让我进屋睡觉,直到我们一起找到这两个字。”

“望子成龙么?”

“不止,”老郑说,“我们先是希望你生来自由,像云龙骏马奔腾潇洒,活成你自己喜欢的样子;然后是希望你这一生能有云龙之交的知己好友,这样起码不用担心你会孤独;最后才是希望你成才,做大丈夫大豪杰。”*

 

 

“我不喜欢读书,不喜欢一眼望到头的生活。”郑云龙说,“我不敢告诉你,怕让你失望。”

老郑跟他说了声对不起,“我现在知道了。”

可能这个世界对理想主义者太不友好,可能郑云龙有一天会妥协现实失去理想,又或者他仅仅是还没长大,无论如何老郑只希望他能做他自己。

 

“臭道士不让你送我出国了是么?”

老郑头疼,纠正他,“是道长,道长!”

“……他让我去哪?”

“刚给你看的内蒙,那里我也算是考察过好几回了,高考录取分数线也比山东低一大截,你去正好。”

郑云龙皱眉,“我不想念了。”

“我也不指望你能念什么好大学,能考到北京就行,什么上戏舞美之类的,随便考一个,过年走亲戚的时候说起来好歹也是个大学生。”

“非得去?”

“龙儿,”老郑悲恸哭泣,演得精妙绝伦,“就听你老爹这一回还不成?你不去我心里石头放不下,万一道长一语成谶了呢,我就你这么一个大儿子,不怕一万,就怕万一!”

 

郑云龙沉默了一会,终于心软松了口。

老郑露出一抹奇异的笑,像是幸灾乐祸,又像是庆幸还有办法让郑云龙快乐。

“道长说这样对你最好。”

“扯吧,”郑云龙笑着说,“你早晚让他忽悠瘸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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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1.但没关系,她是一直在等的。*:  这一段是说嘎子是“自制的太阳”,大龙是“燃烧的月亮”(我又忘了这话是哪位老师说的了,是想把剧本改成音乐剧的那位老师。。。dbq)他们天生一对。用她是因为现在月亮在大龙眼里,绝不代表攻受、绝不代表大龙女性化。(这篇是互攻)

2.—hey, jude, don’t make it bad.*:大龙在害怕、迷茫,他察觉到自己的状态不是很好,但是还安慰自己戴上假面装作一切还好。

3.好放佳节元宵后,便是烟消火灭时*:红楼梦

5.黑色的闪电*:黑舞蹈服也是哪个唱歌综艺里面的镜头来着。。。(我也给忘了)

7.他灵魂的一半追随着死去,必得留出剩下的力气挣扎活在现今。*:怕大龙入戏太深的意思。

8.云龙*:嘎子是草原上最自由的生灵,是骏马,是大龙的伯牙子期,是大龙佩服的艺术家老班长大丈夫。郑云龙在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的路上,遇到了跟他一摸一样的阿云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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